敬畏文字敬畏语文
刊于上海《语文学习》2008.4期
余一鸣
我的童年是在乡村长大的,一个村子的男人抽烟都是自己卷烟抽,家家户户的女人也要用纸剪鞋样做布鞋,纸就显得珍贵。因为我的父母是教师,就经常有一些人向我讨要旧报纸旧作业本,邻居葛大爷就是其中一位。葛大爷拿到我给的废纸,先是把没写字的纸拣出来放一边,立马派上用途,再把有字的纸张不论是大是小是新是旧都整整齐齐叠好,放到堂前的香案上供放三天,三天后该卷烟的才卷烟该剪鞋样的才剪鞋样。葛大爷说,要敬惜字纸,这纸上有了字就有了神圣,不能随便。
葛大爷不识字,有人说无知者无畏,这话放在葛大爷身上不合适。我后来做了一个读书人,从读书到教书到写书,天天都跟文字打交道。我常常想起那时侯葛大爷的那番话,我觉得我更应该敬畏文字,敬畏我作为衣食父母的语文学科。在我拿到了第一个月薪水的时侯,在我拿到第一次稿费的时候,在我娶到老婆有家有户的时候,我对自己说,要敬畏文字,敬畏语文。
康德说,在这个世上有两样东西值得我们敬畏——“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,我们心中的道德法则”。孟子曰,做人要“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”,表明的也是对上天和良心的敬畏之情。敬畏之心常存,为官者要敬畏法则和民众,民众是他们的天;从医者要敬畏生命,病人的生命是他们的天;那么对读书人而言,文字也就是他头顶上的天。一个读书人有什么理由不敬畏文字,一个学语文教语文的人怎么能不敬畏语文?
对文字的大不敬,追根溯源大概要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算起,到了明朝的朱棣皇帝时代,据说是为了提防文人们揭他篡侄子之位的那块伤疤,所焚之书所杀之士也不输赢政,而文化革命时代距我们最近,“破四旧”留下的灰烬尘埃还依稀飘飞在我们这代人的记忆里。这样的残暴固然触目惊心,但文字的灾难毕竟是源于统治者政治家的权谋,读书人悲愤却无奈。若是靠文字为生的人对文字的践踏和侮辱,理应让读书人警觉而奋起捍卫,但事实正相反,我们熟视无睹,且常常为虎作伥。
对学生而言,明明写的是一组汉语,你偏偏要夹进几个英文单词,你有没有听到文字们的争吵和叱责?让你写一封信或者做一篇文章,你将一个语词用错了场合,你是否能看到文字羞惭的脸红和听到怯怯的辩解?对成人而言,一个小学生因为写错一个字,可能被罚抄100遍,你作为父母有没有意识到这是对文字的亵渎?一个毕业班的学生为了中考、高考成绩,往往一天要完成十套二十套试卷,一年中每科都得完成几大本习题集,你作为教师是不是“题海战术”的倡导者,是不是那种彼此雷同的习题集的编写者?这又何尝不是对文字的蔑视和对纸张的蹂躏?
文字神圣,我们钦佩“吟安一个字,拈断数茎须”的贾岛,乐道他与韩愈 “鸟宿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”的那桩公案,那是因为纠缠在文字创造的愉悦中。我们深陷废名、沈从文的小说,从《桃园》到《边城》,其实是文字的神奇组合让我们痴醉,文字的光芒照耀了文学史。即使在当代,不论是苏童毕飞宇的短篇小说,还是刘亮程郭文斌的散文,之所以能让读者推祟备至也离不开他们遣字造句的灵幻。然而,作为语文老师,面对那些神奇的小精灵,面对那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心灵密码,却偏要用选择题去设置语言的陷阱,用刻板的问答题逼迫学生写出甲乙丙丁。我在下班之前有时会下意识地用手心拂一拂办公桌,办公桌上如果洒落了许多文字的尸体,是我掠去了它们的生命。
我们的语文教育失去了敬畏之心吗?考试的功利已使我们面对文字肆无忌惮。从前雅士读经典,需焚香净手。私塾子弟诵儒经,须挺胸收腹,双臂置背。敬从畏来,古人说:“凡善怕者,必身有所正,言有所规,行有所止,偶有逾矩,亦不出大格。”,而现在,学生们已经大无畏,不读名著不要紧,只要会做题即可;家长们已经大无畏,考什么学什么,当务之急是能跨进大学门;语文教师们也已经大无畏,不就考茴香豆的“茴”字就那四种写法吗,就这也足够我把学生折腾得团团转。
另一个原因,或许是觉得语文太简单了,有人觉得不值得敬畏。一个中学生,他一学期不来上课,数理化可能考不及格,但语文就不会差太多。一个家长,他可能辅导不了孩子的数理化,但是他觉得语文他是可以的,他认识语文课本上的绝大部分文字。以至于许多上级领导来中小学听课,语文课最受青睐。只要是中国人,总能听得懂汉语的,语文课堂大概是人们最能找到行家感觉的地方。山高人为峰,如果把语文学科还看作山,大概很多人都视自己为峰,将语文踩在脚下,又怎么能生出敬畏?
扪心自问,我自己是一个懂得语文的语文教师吗?我的回答也是否定的。自己二十多年来凭借教语文为生,人生中天天与文字同行,笔下有了一百多万已发表的的文字,却越来越感到自己浅薄。常常面对别人的文字,感叹心有余而力不足。常常自省笔下的文字,盘算这中间有多少是玷污了文字的灵魂。常常告诫自己,决不参与编写任何一种习题试题集,为了语文的尊严。内心曾敬佩一些能把语文解析得条条缕缕、头头是道的语文特级教师或者专家们,一次次聆听又一次次失望,最后发现,值得敬佩的是那些人的勇气,令我敬畏的是语文。
“文字神圣”,一个目不识丁的乡间老人让我永远记住了这句话。敬畏文字,敬畏语文,让我们尊重文字的生命,体味语言的神奇,追寻语文的真谛,从自己的阅读和写作开始。
余一鸣,出版有教学论著《研究性学习的实践与思考》﹙获江苏省笫二届教育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﹚、教育随笔《我自守望》,在《人民教育》、《语文学习》、《中学语文教学》等发表教学文章八十多篇。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江苏省333中青年科学技术带头人,南京市中学语文学科带头人,新葡的京集团4321教师。